本刊记者/徐鹏远
去年夏天,李保田的儿子李彧在抖音发了一条短视频,用特效展示了自己80岁的模样。没想到的是,因为画面上全程嵌着五个大字:“爸我想你了”,留言一下子炸了锅,网友纷纷表示“吓一跳,以为老爷子走了”,李彧随即补写了一段解释并在评论区置顶:“跪拜谢罪,我家老李健壮着呢。”
这场误会,其实也折射出了李保田如今在公众心里的印象。他有着毋庸置疑的艺术成就与雅俗共赏的知名度,无论是机智清正的刘罗锅、善良风趣的喜来乐、圆滑狡黠的王保长,还是《人*情》里倔强固执的老伶人、《菊豆》里胆小怯懦的杨天青、《摇啊摇,摇到外婆桥》里心狠手辣的唐老大,他总能以准确细腻的演技塑造出形象各异的角色。但与此同时,角色之外的他却是沉默的、隐形的,甚至在真假杂糅的种种叙说中被描绘成一副孤傲之相,尤其最近十年,他几乎完全淡出了观众的视野。
摄影/虫姑娘
家喻户晓而久无音信。这是一种颇为微妙的状态,在旁观的目光中常常会生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味:风光不再的唏嘘,抑或萧然尘外的快意。李保田显然被更多地归于后者,作为某种映照,在需要时化为一颗特立独行的“铜豌豆”,硌在那个圈子浮名虚誉的腰眼上。
但或许李保田从未这样设想过自己,也从未这样看重过自己。他只是按着心境而活,沿着性格而行,固然乐在其中,也是别无他选。其实他很早就说过,自己并不超脱。面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时,他依然说:“人是多面性的,多是处于矛盾状态中的。我也是一个复杂又矛盾的人。”
“画画比演戏自由很多”
世间三百六十行,演员可以算是为数不多的“终身职业”之一,特别是对于“角儿”来说。然而,自年主演了中法合拍电影《夜莺》后,六十多岁的李保田却好像自己给自己办了退休,与银幕、舞台渐行渐远。
“年纪大了,角色的范围小了,值得演的剧本(也)越来越少了。”挑剔是最直接的原因,他拒绝“以老扮少”,认为那样不真实,容易令人肉麻,而找到他的“老头”,却又千人一面,根本提不起兴趣。这的确也是一种现实,现阶段的中国银幕,多数时候“鲜”才是舞台的焦点,中老年不过边缘的配属。李保田倒不在意角色的主次大小,他只是不愿意干重复的没意思的事儿。
更重要的还在于,他心里那架艺术的天平如今已经完全向绘画倾斜了。
李保田七八岁时就开始画画了。小时候,父亲常常会买一堆粉笔给他和四个弟弟,任由他们在掉了漆的木地板上随意乱画,然后等保姆擦干净了接着再画。父亲和那时的李保田都不曾想到,这些被当作童年游戏的涂鸦,竟然真的成了一生的嗜好。虽然此后因为自我否定几次放下过画笔,但终究,他还是忍不住捡了起来。朋友窦海*和王斌都描述过李保田手握画笔时的状态:几近痴迷,经常一瓶啤酒就着土豆片、花生米或者几根*瓜蘸大酱就画上一整天,直到走出房间,兴奋背后的疲惫才显现出来。
李保田在绘画上没有师承,全是自己琢磨,他说人类绘画史就是他的土壤,但其实他也有点害怕拜师时被人拒绝,更瞧不上那些整天把老师挂在嘴边却画不出自己东西的人。
他的画也没想过要给人看,只分享给过少数朋友,挑过几张给记者作插图用,朋友建议他办个画展或卖给收藏家,他都摇摇头一笑了之。“画画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自我的事儿。”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想法直到前年才改变,在朋友的反复劝说下,李保田觉得画了大半辈子,不妨让有兴趣的人们看看自己都画了些什么。于是,一本题为《李保田作品》的画册在澳门出版,收录了超过三十年跨度的近三百幅绘画、木雕等作品。不久前,重新编辑过的《自说自画李保田》又在内地面世。
李保田画作《百合》。图/受访者提供
书的后记里有这样一句话:“人老了,力透纸背的精液已经没有了,只剩下斑斑尿渍……有些艺术家从阳痿的那天开始创造力就没有了。”乍看上去,这好像是一种老之哀叹,但事实非也,76岁的李保田觉得自己并没有到“画句号”的时候,而且出版画册以后又思考出了新的画风,反而画得更卖力气——“颓废消沉与抗争发奋,是老年人比较极端的两种状态。我属于后者。”唯一不同的是,他的紧迫感更强了,担心短暂的余生画不完,倘若有一天“画不动了,也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”。
在李保田看来,艺术作品是生命的延续、灵*的载体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绘画在他心里的分量超过了表演:“画画比演戏自由很多,少有外界的限制,更容易自立。只有自由地创作,才更过瘾,才有可能出好作品。艺术应该比较纯粹,绘画比影视更容易做到这一点。”
“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”
从年的电影《闯江湖》算起,李保田演了38年戏。用外界眼光看,他创造了不少经典,也获得过许多荣誉。但他自己觉得,整个演艺生涯中,只有《菊豆》《警察李“酒瓶”》《丑角爸爸》三部作品还算说得过去——“跟创作集体的专业化程度有关,跟影片的质量有关,跟我对自己表演的满意度有关。”
这三部作品的确是精心雕琢的产物,可其他那些作品里,又有哪一部他没较过真儿呢?出演《葛老爷子》时,李保田才四十多岁,为了扮演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,他每天都用漂白剂把胡须和头发漂白,导致头发大量脱落,甚至能听见发丝啪啪断裂的声音;电影《流浪汉与天鹅》中,为了演出流浪汉的粗糙和沧桑,硬生生地暴晒了三天,直到把自己晒脱皮;拍电视剧《鸦片战争演义》时,为了剧本和表演问题与导演屡次发生分歧争执,经常吵得面红耳赤……
李保田画作《苦瓜》。图/受访者提供
只是自我的极致追求,并不能完全决定作品的整体质量。“电影是集体创作,把握起来很操心,操作难度大,审查通过的风险也比较高。”李保田承认,自己以往参与的一些剧作只是为了能吃饱饭,出演的许多角色也是无奈的结果,这其中就包括让他名声大噪的“刘罗锅”。
“宰相刘罗锅这个角色,在那个年代对于我是个机会。”李保田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角色,在他看来,刘罗锅的故事是民间对统治者的不满情绪与*治笑话的结合体,其内容无非皇权的淫威及肮脏的宫廷争斗。他认为刘罗锅本质上是一个卑琐的形象:“刘罗锅和和珅都是封建制度的产物,都是皇权的爪牙。和珅用自己的机智搞得皇上满世界拉屎,刘罗锅则是捧着卫生纸不断地给皇上擦屁股。刘罗锅只是在皇权专制下微微有一点清醒,但这是维持专制统治的清醒,而不是反叛、脱离专制的清醒。这个角色对于推动中国社会进步、走向现代文明没有任何现实意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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